初秋的雨带着凉意,敲打着这座沿海小城已经整整两天。傍晚六点,天光几乎散尽,老城区“幸福家园”小区门口那盏接触不良的路灯忽明忽灭,将湿漉漉的水泥地照得斑驳陆离。李秀兰撑着那把用了多年的旧伞,第三次走到小区门口张望。雨水顺着伞骨滑落,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。她心里盘算着,女儿林晓今天返校看老师,这个点,是该回来了。
她万万不会想到,此刻站在小区门外不远处那个电线杆下的身影,就是她等了十五年半的女儿。
那是一个极其单薄的女孩,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、颜色褪得发白的旧外套,头发枯黄,被雨水打湿后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。她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双肩包,书包带子因为过长而显得有些累赘。她一动不动地站着,像一尊被遗忘在雨中的雕塑,只有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,正死死地盯着小区门口那块锈迹斑斑的“幸福家园”牌子,眼神里交织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辨认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。
保安老张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女孩。她在那里站了有十几分钟了,不躲雨,也不离开。他推开保安室的窗户,探出头喊道:“小姑娘,找谁啊?下这么大雨,进来避避吧?”
女孩像是受惊的兔子,身体猛地一颤,视线迅速从牌子移到老张脸上,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的书包,那动作里透出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防御姿态。
就在这时,李秀兰的目光越过来往的稀疏车辆,落在了那个身影上。一种莫名的悸动攫住了她的心脏。那身影的轮廓,那站立的姿势,甚至那种无声的、怯生生的姿态,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试图撬开她尘封了十五年的记忆之锁。怎么可能?她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,晓晓正在老师家开心地聊天呢。
可她的脚却像被钉住了一样,无法挪开。她迟疑着,一步步穿过马路,向那个女孩走去。距离越来越近,她能看清女孩脸上细微的慌乱,能看清她冻得发紫的嘴唇,能看清她外套袖口磨损脱线的边缘。当她的目光最终与女孩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时,时间仿佛在瞬间凝固了。那双眼睛深处,有一种她无比熟悉的东西——晓晓左眼角下那一颗小小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褐色痣。
“你……”李秀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颤抖得不成样子,“你……是谁?”
女孩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、眼中蓄满泪水的中年妇女,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。她张了张嘴,试了几次,终于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,挤出了三个字:“……幸……福……家?”
这三个字,如同惊雷,在李秀兰耳边炸开。十五年前,三岁的晓晓刚刚学会说连贯的句子,总是奶声奶气地把“幸福家园”说成“幸福家”。这个独特的、只有家人才知道的发音错误……
雨伞从李秀兰手中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掉在水洼里。她猛地冲上前,一把抓住女孩冰冷僵硬的手,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。她撩开女孩湿漉漉的额发,仔细看着那颗痣,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女孩的右耳后,那里有一道浅浅的、月牙形的白色疤痕——那是晓晓两岁时从床上摔下来磕到桌角留下的。
“晓晓……是我的晓晓……是妈妈啊!”李秀兰发出一声近乎哀嚎的哭喊,将女孩死死地搂在怀里。女孩的身体先是僵硬如铁,随后,像冰雪遇到暖阳般,一点点软化下来。她迟疑地、一点点地抬起手臂,最终轻轻地环住了李秀兰的腰,把脸埋在了母亲湿透的肩头,发出了被拐卖十五年来,第一声压抑的、小兽般的呜咽。
家里的灯光比记忆中要亮堂很多。林建国,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,如今头发已花白大半,他握着女儿的手,老泪纵横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闻讯赶来的亲戚邻居将小小的客厅挤得水泄不通,七嘴八舌,又哭又笑。而刚刚被确认身份的林晓,只是紧紧地挨着母亲坐着,双手捧着一杯热水,低着头,对周围的喧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。她很少说话,问三句才答一句,声音很轻,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。
“饿了吧?妈给你做饭去,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!”李秀兰抹着眼泪,激动地站起身。
林晓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,抬起头,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恳求:“妈……有……有馒头吗?凉的就行。”
一句话,让满屋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。所有人都愣住了。李秀兰的眼泪再次决堤,她哽咽着点头:“有,有,妈去给你热热,热热再吃。”
夜深人静,亲戚们陆续散去。林晓洗了澡,换上了母亲翻箱倒柜找出来的、她小时候的睡衣,虽然已经小得紧绷,却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味道。她坐在自己“丢失”前睡的小床上,手指轻轻抚摸着已经褪色的卡通床单。
面对父母小心翼翼、生怕触碰她伤疤的询问,她断断续续、语序混乱地讲述了这十五年半的经历。她说,她最初的记忆,是在一个很远、很穷的山村里,有一对买下她的“父母”,他们叫她“招弟”,让她干很多活,喂猪、砍柴、带弟弟。她跑过几次,都被抓回去打个半死。后来,那家的男人死了,女人改嫁,嫌她是拖累,又把她转手卖给了一户更偏远的人家。她在那里长到十五岁,那家人准备让她给患有小儿麻痹的儿子当媳妇。她是趁着那家人秋收忙碌,看守松懈,才拼了命跑出来的。她只记得自己小时候住在“幸福家”,记得城市里有很多高高的楼,有海的味道。她扒过运煤的火车,睡过桥洞,一路乞讨、打零工,凭着这点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向感,竟然真的找了回来。
“我记得……这个。”林晓从那个破旧的书包里,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。打开,是一张已经磨损严重、颜色泛黄的一寸照片。照片上,是年轻许多的李秀兰和林建国,中间抱着一个笑得灿烂的胖娃娃。这是她三岁生日时在镇上照相馆拍的全家福,当初别在她被拐时穿的那件小花袄上。
李秀兰颤抖着接过照片,泣不成声。这张照片,竟是女儿十五年来唯一的精神信标。
第二天是晴天。林晓起得很早,她沉默地帮着母亲收拾碗筷,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。吃过早饭,她提出想去看看自己当年上过的幼儿园。幼儿园已经翻新过,但位置没变。她站在紧闭的栅栏门外,看了很久,眼神空洞,仿佛在努力打捞一丝不存在的水中倒影。
回来后,她的话更少了。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,看着楼下小区里玩耍的孩子,一看就是半天。她对现代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恐惧,智能手机、微波炉、甚至冲水马桶,都需要母亲重新教她使用。她睡觉极易惊醒,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让她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坐起,惊恐地睁大眼睛。她吃得很少,而且似乎只对最简单的米饭馒头感到安心。
警方接到报案后迅速介入,做了详细的笔录,并提取了DNA进行最终确认。结果毫无疑问,她就是十五年前在菜市场被人用一根糖葫芦拐走的林晓。案件重启调查,但时过境迁,线索渺茫,追查难度极大。
林晓回来了,她的身份在法律和血缘上得到了确认。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,那个在三岁夏天丢失的小女孩,并没有完全回来。她的身体回到了“幸福家园”,她的记忆却停留在了十五年前被强行切断的那个瞬间。她的情感、她的习惯、她对世界的认知,都被禁锢在了那段漫长而黑暗的“十五岁半”里。
阳台上的月季开得正好,在阳光下娇艳欲滴。林晓伸出手,想去触摸那柔软的花瓣,指尖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,条件反射般地缩了回来。她转过头,看着身后满眼关切的母亲,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,那笑容却僵在嘴角,最终化成了一个无声的叹息。
窗外,是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;窗内,是她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回来的家。而横亘在其间的,是那无法轻易抹去的、沉重的十五年半时光。寻找回家的路,她用了一年;而找回那个迷失在时光里的自己,或许需要另一个十五年,甚至更久。